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公民社会的维繋,有赖於国家、家族以至企业以外的共同特征,全球公民社会更要如此,才能让大家在国家、家族、企业的权力关係以外看到一个早已全球化的公共领域,让大家乐在其中的建立身份认同以及联繫网络,形成关心、对应、解决各种议题的舆论与共识。
从治理的向度来说,宗教最基本的作用是熏陶个人的价值观以及影响人们对人对事的态度,它是人类构建个人精神生活,尤其是人生终极关怀的一种需求。这使得宗教不属於国家、市场、社会,又可以影响国家、市场、社会,并拥有融合与协调国家、市场与社会的功能。宗教导人向善的目标即可引导国家、市场与社会三者拥有相同的理念和愿景,但是当主导三者的宗教意识和价值观互相有出入,则宗教也可能出现合理化分歧的意向。公民社会的最基本组成是人,人类中绝大部分人拥有信仰、拥有宗教态度,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个人或集体的宗教态度和宗教立场是干扰还是支持公民社会,是在一念之差,也是在一线之隔。
宗教给予人心的保障,宗教影响跨国组织的个人或者集体,宗教组织本身的性质也一样可以是跨国的形式。问题就在宗教组织建构出来的参与者共同关心的方向,是个人的、家庭的,又或者是公共领域的?所以,当一个组织的目标是为了教导经典、教导大家如何学习宗教理论以至了脱生死,这样的组织在广义上固然也是非营利/非政府组织,但是所涉及的毕竟是很个人的、非公共领域的课题,自然不能列入“公民社会”的概念,这样的宗教组织也不能确切符合於公民社会组织的主旨。但是,当一个组织的活动倾向於活出经典里教导的社会理念,参与对社会领域的议题的讨论、行动以至对外联盟,这一类具有宗教背景或者以宗教教导作为出发点的社会服务或社会运动,就可以被归纳为公民社会组织。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宗教性质的公民社会组织。它不是去影响他人朝向自己的价值观念和价值系统而干涉公共的空间,而是从自己的信仰出发坚信自己应当参与、贡献、服务社会共同的利益。
道教要寻求全球性的发展,甚至要参与以至推动全球公民社会的实现,让它的结构保持对自己的群体和对一切弱势者都是平等有利,当然也是有赖於跨国组织或者跨国社会运动的发展。不过,要确定道教对全球公民社会有所贡献,不妨再一次思考,现在的道教在哪里?当代道教具体的当代社会运动在哪里?道教团体是仅仅维持在中国本土和海外华人的宫观庙宇里?抑或也是在全球公民社会的实践中展现其生命力?
都说这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在今天,宗教发展若不面向世界,格局就会自我局限,只能拥有地域性的影响。传统上被定义的世界性宗教的基督宗教、伊斯兰教、佛教等无疑早在很多个世纪以前已经是“全球化”的宗教。而以往被界定为民族性、区域性的宗教,如道教、印度教和锡克教实际上亦是随着原来的信仰群体在全球散播以至落地生根,面向全球宗教现象的多元交织。认真了解全球公民社会的议题以至围绕着各个议题的社会运动,将它们投射於宗教发展层面,或者可以发现,全球化格局中的宗教景观以及它的发展趋向主要是朝向宗教多元论与普世社会关怀的平台。比起过去不少教派公然进入他人土地宣传宗教单元论,这样的形势对道教是有利的。可是,作为一个长期以来主要根植於中华民族内部的民族性宗教,道教界应该坦然地发现自己面对的全球化形势,是极度陌生也充满挑战。
不能否认,在这一个世纪的宗教互动,基督宗教是藉着它上几个世纪进入亚、非、拉丁美洲的基础,乘着全球化的态势,继续它的“世界宗教”角色,也继续它在各地的“本色化”演变。菲立浦•詹金斯(Plilip Jenkins)的《下一个基督王国》阐述,说明单是非洲的基督徒人口已经从1900年的1千万发展到2000年的3.6亿,他预测到了2050年,每五个基督徒只有一个是白人,因此到后来,基督宗教的重心可能从北半球转向南半球。1
当基督宗教继续发展与传播,包括在道教原来成长的母土上也有显著的成长,而道教也不能不是面向世界,基督宗教的演变态势,也许值得道教徒以及道教团体参考。
来自美国宾州大学的菲立浦•詹金斯教授和19世纪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显然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物,但是两人都讨论了基督宗教在西方以外立足的原因。他们在各自的时代从不同方向的思考探讨了各自的感悟。
托克维尔在1851年写作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提到,基督教乃至天主教中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与民主社会的精神绝对对立,基督宗教裡头有好多东西甚至对民主社会大为有利。他说,宗教的惯常特征是把人本身作为考虑对象,而不去注意国家的法律、习俗和传统在人们的共同本性上加入了什么特殊成分;因此他认为,基督教的优胜之处是由於它比其他宗教更能摆脱某国民族、某种政府形式、某种社会状态、某个时代及某个种族所特有的一切。2托克维尔眼里,基督宗教考虑“人”而摆脱文化形式,是它的优胜之处。
150年后,菲立浦•詹金斯在2002年完成的《下一个基督王国》说基督宗教在南半球的兴盛在於它成了穷人的福音,又可以融入地方的文化特征。他提到了南非精神领袖圣公会主教图图创立“真实与和解委员会”,意图“把忏悔和宽恕这些本来只与个人关係有关的基督宗教观念,应用到世俗政治的层次”;3他也提到了很多西方教会为了追上世俗性的政治与社会进步摈弃的信仰成分,但这些神秘性质的元素对南方教会是不可缺少的;其中一个例子是在拉丁美洲:在上世纪70年代拉丁美洲解放神学带动兴旺的“基要社群”后来由於1978年的新任教宗转向保守而枯萎,在80年代政治大镇压时代,原来的教众转向五旬节教会;4不管是在倾向於个人救赎或者社会改革的教会,菲立浦•詹金斯说,南方基督徒相信“苦难是暂时的,上帝终会插手拯救他们……《启示录》描写的那个邪恶力量统治的世界并不陌生”。5
当然,基督宗教的全球发展,也引起不少负面的批评。宗教性的国际非政府组织推动的跨国性社会运动, 不仅是就全球性议题进行跨国公共对话,而且也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这本是知行合一的好事;但过去以来,西方宗教团体发动的跨国社会运动中, 又或者是一些拥有宗教背景的全球宗教公民社会组织发动的项目,许多都标举理念,最终却引起他人反弹疑虑。例如世界华僧会会长净心长老出席马来西亚佛教青年会召开的“国际佛教论坛”演讲《全球化对於佛教的影响》,就列出的15个组织,包括了世界宣明会、国际粮食救助会、救世军等国际上著名的社会工作组织,形容他们在世界100多个国家活动是“排山倒海”。他并且还提到“在美国,布什总统已宣布新政策:将把对第三世界的援助基金通过教会分发。国际正义团契(International Justice Mission)因此获得75万美元,向泰国的原族民展开‘拯救灵魂’活动。在缅甸,基督教组织成立了Metta Trust For Children Education ,在缅泰边境,展开传教活动。利用Metta,慈悲这个佛教字眼无非是要混扰视听。”6
这里讨论的重点不在於基督宗教为何或如何在全球的活跃,而是要切实认识西方教会背景的非政府/非营利组织在全球公民社会的先机与成就,同时为道教界提供参照与借鉴的例子。
按照美国宗教社会学者彼得•贝格尔(Peter Berger)的说法,所谓世俗化是指“社会和文化的一些部分摆脱了宗教制度和宗教象征的控制”的过程。7一旦科学、理性和知识否定许多渗杂在宗教裡的教导,宗教退居到只是属於个人精神生活的领域,社会其实已经逐步否定宗教在各方面的神圣地位,从而也就削弱与淡化了它对人生的指导,正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言:“我们时代的命运打上了理性化和知识化以及首先打上了‘对世界不再迷信’的烙印。准确地说,终极价值和最崇高的价值从公众生活中消失了”。8当宗教无法为众人提供共同的终极意义,它的存在就受到质疑。这就是当代宗教内部普遍对外调适的原因,包括改革制度、重新诠释传统教义去适应现代社会发展需要。
然而,根据以上有限的例子,至少可以发现到活跃於南半球的基督宗教拥有几项特点:首先,它的主旋律并没有转向世俗化和舍弃宗教的神圣与神秘部分;其次,它的神圣与神秘不是要人忽视世界,而是构成它进入社会运动、主张改造社会的理由。其三,它的神圣性就表现在它从信仰上了确证信徒的使命自觉以及终极希望, 从信仰可以构建出对政治以及社会议题的关注、探讨、行动。其四,它可以呈现当地的文化特征。正如《下一个基督王国》裡头说的:“南方教会深信《圣经》中超自然的记载,对梦兆和预言等观念相当自如,在他们眼中同样关切性的是《圣经》中的核心社会与政治主题,包括殉教、压迫和放逐。” 9
更确切地说,教会不是凭着各种神秘的说法去通过单纯的传教展现它进入社会的生命力,而是通过回应社会议题、通过各种带有信仰性质的非营利组织,包括激进的社会改革运动以至革命活动,进入社会,争取公共领域的扩展,也争取其话语权在公共领域的扩展。信仰,成为过程中的支柱。而负面的反弹,也往往由於一些组织的传教味道过浓,使得人们觉得他们的服务是有条件的,并非属於公民社会的范畴,於是他人对这些组织的认识也是有条件的。
虽然中国道教的历史以及它所面临的现代化之路和基督宗教肯定是有所不同,但在今天的全球化过程中,它们在全球各地都可以同时同在,也就是都有赖於共同的全球情势和各地本土性的社会脉络与文化背景。
道教和其他宗教共同遇上的先决问题,不是如何通过议论教义的优劣争取更多的宗教人口,而是如何在公共领域贡献自己,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贡献。这也就是道教界必须重复扪心自问的问题:当道教界面向全球公民社会,见到的是其他宗教背景的非政府组织积极活跃於公共领域、看到的是其他人参与各种议题的讨论以至实践提出的方案,也可以不断发现其他宗教的思想观念影响或启发非政府组织主事人的思维。这时候,道教在哪裡?问这个问题的出发点,不是为了和他人竞争,而是急於寻找自己、自我反省。为了世界的未来,也为了参与世界,道教要如何才能尽心尽力和他人配合?(待續)
注释:
1.(美)菲立浦•詹金斯著、梁永安译:《下一个基督王国:基督宗教全球化的来临》,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5-7页。
2.(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51-52页。
3.同注16,第217页、225页。
4.同上注,第212-215页。
5.同上注,第317页。
6.http://www.amitofo3.net/books/b088.html
7.(美)彼得•贝格尔著、高师宁译、何光沪校:《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
8.(德)马克斯•韦伯著、杨富斌译:《社会学科学方法论》,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32页。
9.同注16,第314-315页。
作者简介:王琛发 现任孝恩文化基金会执行总裁,受委美国欧亚大学副校长(亚太区)兼宗教所所长,湖北孝感学院、国立华侨大学、广西师范大学、嘉应学院、暨南大学、北京联合大学、郧阳师范学校等校客座教授。马来西亚儒学会、孙文思想学会、殡葬文化协会会长。马来西亚道教学院主席、韩新传播学院学术顾问,马来西亚百科全书“宗教卷” 编审顾问兼“人文传统”卷华人篇章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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